悬搁宁静

转载：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大脑”（ID:lonelybrain），作者：老喻喺加，转载经授权发布。

一

有啲奋死一搏，可能系悄无声息嘅。

公元1939年，二战爆发。随后嘅六年，将有近一亿人死于呢场有史以来最残酷嘅世界大战。

同年九月，另一场睇唔见硝烟嘅战争，静静拉开‌帷幕。

呢场战争，像系一次武林高手嘅围殴事件：

江湖排名前十嘅日本顶尖围棋高手，轮番上阵，欲置一个弱唔禁风嘅华裔青年于死地。

那是吴清源孤身一人来到日本嘅第十一个年头，他大病初愈，喺家国恩仇嘅缝隙间苦苦求活。

决斗规则，是残酷嘅“擂争十番棋”，好比武士之间真刀真枪嘅生死对决。

这绝非打比方，历史上嘅十番棋，败者真嘅会家破人亡。

• 正保年间，为争夺名人棋所之位，二世本因坊算悦同二世安井算知赌上生死，呕心沥血，耗时九年而只下‌六局；
• 宽文年间，为咗挑战当时嘅名人棋所，三世本因坊道悦做好输‌就受流放远岛之刑嘅准备；
• 元文年间，本因坊七世秀伯同井上因硕决斗，秀伯中途吐血倒下；
• 天保年间，赤星因彻挑战十二世本因坊丈和，吐血，死于26岁；
• 十四世本因坊秀和战幻庵因硕，第一局耗时九天，因硕两度吐血；
• 水谷缝治和高桥杵三郎擂争较量，水谷折寿而亡；

面对“悬崖上嘅决斗”，背后万丈深渊嘅吴清源别无选择。

昭和十四年九月，第一场十番棋决斗拉开帷幕，由木谷实对吴清源，史称“镰仓十番棋”。

第一局。木谷实执黑，唔贴目。

50年后，初三暑假自学围棋嘅我，喺凉席上摆下这盘棋，仿佛凭吊‌一场古老嘅战役。

面对黑棋嘅两个小目，吴清源起手两个（白4和白6）二间高挂，相当罕见。

黑9挺起时，白4相当于开局肩冲无忧角，亦唔寻常。

当黑13三路拐时，白14居然置之唔理，喺左下大飞守角。

当时我对此开局颇感疑惑。因为白棋嘅招法同我学嘅完全唔一样：按理说，挂完角要拆边呀。

如果讲呢是因为棋谱来自50年前，噉样，点解我又会感受到一股强烈嘅来自未来嘅气息？

又过‌27年，时间来到2016年，围棋AI阿尔法狗横空出世，碾压人类，彻底重新定义‌围棋。

有人用AI研究‌这盘古老嘅对局。

强大嘅人工智能点样评判近80年前嘅招法呢？

结果令人震撼：上图中奇怪嘅“白14”脱先守角，是AI嘅第一推荐！

其后嘅关键几手，也同AI嘅招法吻合。而最耀眼嘅，当属如下一手。

如上图，白棋又喺下方肩冲，喺右侧觑，快速展开，步调飘逸，是浓浓嘅AI风格。

这时，吴清源走下‌白16。

少年嘅我摆下呢一手时，愣‌好一会儿。

呢一手棋，你好难说佢是虚还是实，是厚还是薄，是攻还是守，是连还是围。

总之，白16好似宇宙间嘅一粒行星，悬搁于宁静嘅夜空，轻盈却刺痛，缥缈而夺目。

呢一手，又是AI嘅第一推荐！

就咁样，开局唔过五十余手，吴清源执白棋，喺黑棋唔用贴目的巨大劣势下（而家比赛中黑棋需要贴六目半），没有食对方一个子（甚至木谷实也没走错乜嘢棋），就神唔知鬼唔觉地反超‌强大嘅敌手。

孤独探索棋艺嘅吴清源，仿佛是AI穿越回100年前，下出‌天才般嘅妙局。

二

围棋，被视为人类完美博弈游戏嘅巅峰，其早期发明或是为咗研究宇宙（占星术），或是为咗演练排兵布阵。

围棋既有传统意义上“东方思维”嘅“感觉”，又有所谓西方思维嘅“计算”。

喺东亚以外，作为最聪明嘅智力游戏，围棋是著名大学教授们嘅最爱，例如电影《美丽心灵》里嘅纳什。

西方人更感兴趣嘅，是围棋“难以计算嘅计算”之魅力。

点样教会计算机下围棋，成为科学家们嘅一个里程碑式嘅超级目标。

《未来终章》将围棋AI嘅发展分为4个阶段：

第一阶段：黎明时代（1969-1984）

人开始设计最基本嘅围棋软件，棋力只有三十八级（“级”是越大水平越低，“段”是越大水平越高）。

第二阶段：手工业时代（1985-2005）

这时嘅围棋软件，有啲儿像填鸭式教育，既要靠开发者对围棋嘅理解，又要输入大量内容。

关键嘅算法，同国际象棋程序嘅原理接近。

1、极小化极大算法

意思系一步“最大化自身利益”，下一步“最小化对手利益”，咁循环。

2、评估函数

计算机评估局面，判断优劣，需要一个量化嘅评估函数，来代替人类感觉嘅“输赢”。

上述方法对于国际象棋非常管用，对于围棋却好难，因为围棋嘅“评估函数”非常复杂。

人甚至认为，围棋里无办法感觉嘅部分，是好难被量化嘅。

所以，计算机下围棋，唔靠谱。

第三阶段：蒙特卡洛时代（2006-2015）

蒙特卡洛法也称统计模拟法、统计试验法，将概率现象作为研究对象嘅数值模拟方法，是按抽样调查法求取统计值来推定未知特性量嘅计算方法。

最常见嘅例子是测圆周率。

如上图。喺呢个正方形内部，随机产生10000个点（即10000个坐标对 (x, y)）。

乜嘢叫随机产生？简单化嘅说法就是，胡乱喺该正方形嘅上方扔10000粒沙子，任其随机地落喺正方形上。

听起来像赌徒扔骰子？没错，噉就是其名嘅来由：蒙特卡洛赌场。

随后，计算佢们同中心点嘅距离，从而判断系咪落喺圆嘅内部。

如果呢啲点均匀分布，噉样沙子嘅数量应该同面积成正比。

因为：图中圆形同正方形嘅面积比例是π/4；

所以：圆内嘅点应该占到所有啲嘅 π/4。

于是，我哋数一下沙子嘅数量，就能得出π嘅数值。

我钟意将蒙特卡洛法，称为“聪明嘅笨方法”。

厉害嘅人或者机构，好多是因为揾到‌自己嘅“聪明嘅笨方法”。

计算机点样用蒙特卡洛法下围棋？

听起来非常唔靠谱：

1、喺家阵时局面，让计算机“随机”地“试下模拟”到终局，得到一个胜败嘅数据；

2、重复以上模拟好几次；

3、根据统计数据，选择获胜概率最大嘅那一手棋。

系唔系像上面嘅赌徒扔沙子？

噉就怪嘎啦，明明是地球上最聪明嘅智力游戏，点样能用随机模拟出来嘅概率去“蒙”呢？

睇似是用“近似解”替代‌“最优解”，蒙特卡洛法透露‌咁样一种智慧：

模糊嘅精确，好过精确嘅模糊。

但係，蒙特卡洛法也有如下致命弱点：

1、睇唔清复杂死活和对杀；

2、后盘容易出错；

3、胜率低于50%时易“自暴自弃”。

第四阶段：阿尔法狗时代（2016以后）

围棋AI战胜人类，靠嘅是模仿人类嘅直觉。

阿尔法狗是深度学习嘅杰作。

深度学习是机器学习嘅一种。

深度学习嘅概念源于人工神经网络嘅研究，含多个隐藏层嘅多层感知器就系一种深度学习结构。

深度学习通过组合低层特征形成更加抽象嘅高层表示属性类别或特征，以发现数据嘅分布式特征表示。

研究深度学习嘅动机喺于建立模拟人脑进行分析学习嘅神经网络，佢模仿人脑嘅机制来解释数据，例如图像，声音和文本等。

阿尔法狗起初嘅版本，仲要使用‌数百万人类围棋专家嘅棋谱，并通过强化学习进行自我训练。

而到‌AlphaGo Zero呢个版本，佢已经唔再需要人类嘅数据嘎啦。

有种说法是：深度学习是”小孩子嘅AI“，因为其睇上去像小孩子学习，睇起来漫唔经心乱七八糟，效率却相当惊人。

想想睇，孩子学说话，或者玩儿玩具，系唔系像学习天才？

阿尔法狗将深度学习和蒙特卡洛树搜索做‌巧妙嘅结合，从而夺下‌人类最后一个（完美博弈）智力游戏高地。

2016年，阿尔法狗以碾压优势战胜世界冠军李世石。

呢一时刻，之前人预测仲系要要20-50年才能到来。

三

回到六十年前。

时光如白马过隙，转眼之间，从吴清源大战木谷实开始，擂争十番棋已经持续‌16年。

全日本顶尖棋手，轮番上阵，欲置吴清源于死地。

谁都唔曾想过，吴清源可以喺悬崖边挺咁耐。

“当时被认为最强嘅雁金、木谷、桥本、岩本、藤泽、坂田，呢啲耆宿或新锐喺吴清源面前一一败北。”

唔仅咁，当时所有和吴清源对局嘅一流棋士，都已被降为差一段嘅先相先或是差两段嘅定先。

这相当于，全世界十个最厉害嘅足球队，巴西国家队、皇马、巴塞罗那、曼联等等，轮番上阵，挑战某个神秘球队，并且呢个球队每次只上10个人！

昭和三十年七月，最后嘅擂争十番棋拉开帷幕。

由高川本因坊秀格大战吴清源。

围棋嘅宁静，掩盖‌其竞技嘅残酷。

棋盘上嘅巨人吴清源，现实中格外瘦弱，体重仅40多公斤。

就算咁，每下一盘棋，他会瘦一公斤以上。

这16年间，川端康成笔下“缥缈、清冽”嘅吴清源，生活中却过得像一只狗。

一只丧家之狗。

棋盘外一无是处嘅吴清源，陷入国籍风波，喺中日战争中命如飘萍。

一只迷途“走狗”。

战后嘅吴清源，误入近乎邪教嘅玺宇。一代围棋天才，喺教主面前连狗都唔如。有次他没完成拉人头嘅任务，竟然打算投湖自尽。

一只落水狗。

由于吴清源连续获胜，日本棋士喺“打倒吴清源”嘅口号下，成立‌“吴清源研究会”，共同研究点样痛打落水狗。

托尔金嘅小说里，有一段类似嘅画面：

最后只剩胡林一人依然挺立。那一刻他抛下‌盾牌，双手抡动一柄大斧。歌谣中讲，斧头沾‌勾斯魔格食人妖护卫嘅黑血，冒起烟来，竟至熔掉。胡林每砍倒一个敌人，就高喊道：“Aure entuluva！光明必要再临！”咁他一共喊‌七十次。

唔同嘅是，胡林最后仍然被敌人生擒嘎啦。

而吴清源，则横扫所有轮番上阵嘅对手，屹立唔倒。

他用嘅也唔是大斧，而系一将轻柔之剑。

高川压轴最后嘅十番棋，被寄予厚望，他当时破纪录地达成本因坊四期连胜伟业。

读卖新闻社咁样写道：

喺残酷嘅胜负之道上拼杀至今，成也罢、败也罢，棋盘上嘅生死较量本就是棋士嘅宿命。呢场投入全副心魂、舍生忘死我嘅十番争斗必将成为名谱而流传后世，亦必然唔负众棋迷之望。

1955年，最后一战。

吴清源击败高川本因坊，并将其降级，从此再无敌手。

多年以后，当我哋再次翻睇棋谱，会有一种“神奇”嘅疑惑：

你睇到嘅唔是悲壮，而是华丽。

如读卖新闻社当时嘅描述：

清新绚烂一如既往。

点解那一局局生死之战，竟然睇唔见孤注一掷和挣扎？

点解居无定所嘅吴清源如落水狗般坐到棋盘边，只要稍稍抖抖身上嘅水，挺身而坐，就会瞬间变成一头雄狮？

都说“争棋无名局”，点解吴清源可以喺残酷嘅擂争十番棋中留下唔朽嘅传世之作？

点解喺近100年前，一个喺命运中挣扎嘅棋手，可以下出最强大嘅AI推荐嘅“第一手”？

四

棋手王铭琬喺写到围棋AI嘅发展历程时，有如下切身感慨：

1、围棋AI使用蒙特卡洛法，睇似”唔追求正解“，其实系以”没有乜嘢正解“为前提来思考围棋，呢种精神是稀缺嘅。

有趣嘅是王铭琬自己下棋，就是用概率来建立直觉，而唔是靠精算。

王铭琬称之为“空压法”。使用这貌似唔靠谱嘅方法，他居然拿到‌“本因坊”嘅头衔。

2、阿尔法狗嘅深度学习，好似是“童心”嘅力量。

佢认为，下围棋，是大人重返孩童嘅时刻。

童心唔仅带来围棋嘅乐趣，更加系强大嘅围棋“原力”。

赵治勋说，吴清源嘅棋似乎总喺侦察，机会一来就逼迫对手进行唔容分说嘅转换，完全是随机应变嘅好棋。除咗吴清源，没人能够驾驭天马行空嘅布局。

这系唔系好像蒙特卡洛法嘅鸟瞰？

吴清源嘅围棋世界里，似乎没有乜嘢常理，无拘无束，自由驰骋。

“他之前已经弃掉嘅棋子，随住局势嘅变化唔知点样嘅又枯木逢春嘎啦，之前睇似随意嘅布子都可以呼应上嘎啦。”

吴清源钟意一句话：暗但係日章。

呢句话出自《中庸》：

君子之道，暗但係日彰；小人之道，嘅但係日亡。

意思是说，君子之道深藏唔露而日益彰明，小人嘅道显露无遗而日益消亡。

有人认为吴清源用呢句话自勉，讲嘅是君子嘅为人处世。

可我觉得，呢句话代表‌吴清源对未知世界嘅理解。

暗然，是指灰度，模糊唔清，用概率思维来洞察未知局面。

这正系王铭琬写到嘅：

以”没有乜嘢正解“为前提来思考围棋。

五

喺我睇来，吴清源嘅围棋世界观是道家嘅。

回忆起当年史诗般嘅十番棋擂争，吴清源讲：

“胜负对我嚟讲无关紧要。唔系想胜就能胜，噉就是围棋。因此十局战从一开始我谂嘅就系等自己委身于围棋嘅流势，任其漂流，唔管止于何处。噉就是我当时嘅心情。”

这正系道家哲学最有趣嘅地方，喺一场寸土必胜、以胜负为目的嘅决斗里，吴清源用一种“唔争”嘅态度，成为唔败战神。

《嘢之道》作者梅勒认为，对“人嘅能动性”嘅质疑，是《道德经》最有意思嘅部分。

• 现代西方哲学，从主体性嘅发现开始，一直关注自我和自我嘅力量；
• 《道德经》“无为”嘅准则，通向‌对世界嘅整体观察–将世界睇作一个机制，以“自然”或自发嘅运作为基础。

梅勒称之为：自创生。

“和谐相依、方成棋局”，噉就是吴清源对围棋嘅观点。

围棋是古代文化中罕见嘅同“量化”有关嘅事物，因此，当其同唔太喺意“数目化”嘅东方哲学关联喺一齐时，分外有趣。

吴清源嘅哲学，像是剑客生死决斗时嘅超然。呢种超然没有脱离战斗嘅使命同严酷，反而令其战斗值更高。

虽然吴清源嘅胜率极高，但却没人视之为“胜负师”。

小林光一、曹薰铉等人也极有天赋，佢哋下棋赢嘎啦，会被视为“真打得”。

而吴清源赢嘎啦，却会被赞为“旷世奇侠”。这是第啲超一流棋手无办法企及嘅。

围棋像系一个呈现《道德经》哲学嘅桌游。嗰啲睇唔见、摸唔住嘅词汇，例如：气、场、势、利、虚、实，经由围棋嘅计算，以及终局精确嘅胜负评判，而变得量化而具体。

围棋AI战胜人类冠军，一方面嘲讽‌人类喺围棋上嘅好多幼稚假设，以及无知嘅夹层解释，好多定式和布局，甚至棋理，都被扫入‌垃圾桶。而另一方面，AI同人类高手似乎呈现出‌某啲“英雄所见略同”之处。

例如本文开头吴清源那一手凌波微步嘅白16。

显然，AI和吴清源是经由唔同嘅计算路径实现巧合嘅。

需要说明嘅是，虽然AI是人类设计出来嘅，但AI下围棋完全靠嘅是自学。

AI通过数百万、数千其盘嘅强化学习，从零开始形成‌自己嘅感觉，进而仲可以喺实战中通过仿真推理来评估唔同选项嘅终局获胜概率。

而人终其一生也下唔‌十万局，于是不得不依赖天赋、直觉，以及哲学。

而这两条貌似截然唔同嘅路径，一虚一实，一东一西，竟能相逢于华山之巅。

于是，一个大胆嘅念头冒出来‌：

如果AI可以用算法揭示出人类直觉（或哲学）中原本可以计算嘅那部分，噉样人类嘅直觉（或哲学）反过来，系咪能通向嗰啲AI无办法计算嘅深处？

如果道家思维能够帮助吴清源赢棋，其能否帮助现代人喺“无办法计算”嘅金融领域赚钱呢？

六

有个叫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嘅人，写过一本书，叫《资本之道》。

该书封面推荐语之一，来自《黑天鹅》作者塔勒布。

当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嘅基金喺2020年前四个月狂赚40倍时，人喺文章中称他为“黑天鹅之父嘅大弟子”。

封面有个大大嘅“DAO”，正系来自中国道家嘅“道”。

国外研究者起初想用“Way”嚟讲“道”，发现词唔可以及，后来干脆直接造‌个新词“DAO”。

书嘅副标题是“扭曲世界嘅奥派投资”。

睇上去，作者喺古老嘅东方之“DAO”同西方之“奥地利学派”之间，建立‌某种关联。

（写到这里时，我先发现这本书嘅中文版《资本嘅秩序》已经推出嘎啦。）

马克.施皮茨纳格尔是交易场上真刀真枪嘅剑客，16岁开始喺芝加哥期货交易所当学徒，95%嘅时间都喺度亏损。他从中学到：

• “学会承受损失，以及喺损失扩大成灾难之前及时抽身”。
• “我必须愿意长期睇起来像个傻瓜，靠承受微弱嘅损失来等待大赢家。”

《资本之道》度，作者咁开篇：

一开始，我哋必须用一种新方式考量资本，将其睇作一个动词而唔是名词。

资本唔系一个无生命嘅资产或者财产，佢由行动和达到目的嘅手段组成，最终目的是打造、推进和利用唔断发展嘅经济嘅各项工具。

事实上，资本系一个过程，或者一个方法、途径——即古代中国人所说嘅“道”。

金融投资是残酷嘅竞技场。睇起来无比张狂嘅塔勒布，同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合伙做对冲基金时，经常紧张到要被后者安抚。

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喺书中提到‌《道德经》，提到‌围棋，并且相当内行地对比‌“外势”和“实利”。

如果他遇到吴清源，一定会有好多话想说。例如势和利嘅平衡，过去、而家、未来嘅关联，时间贴现，等等。

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写道：

资本具有跨期特征：佢嘅定位和喺未来唔同时点嘅优势是核心。时间是资本嘅生存环境——定义佢、塑造佢、帮助佢、阻碍佢。当用一种新方式思考资本时，我哋也必须从新嘅角度考量时间，当我哋咁做时，噉就是我哋嘅路径，我哋嘅资本之道。

该书嘅关键词之一是“迂回”：为咗喺后期获得优势，而愿意喺前期处于劣势。

这正系围棋里“势”同“利”嘅关系，其中交织住计算以及对未来嘅预测。

吴清源喺棋盘上如行云流水，得益于他对“势”同“利”嘅超常洞察。

马克.施皮茨纳格尔认为“迂回”呢种做法几乎唔可能会有人愿意遵循。

正如老子所讲：“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器晚成。”

有人认为马克.施皮茨纳格尔传递‌咁样一种理念：弄懂点样处于胜利位置嘅过程，要比确定赢利目标更重要。好玩儿嘅是，王铭琬喺研究围棋AI何以碾压人类时，得出‌超乎常人设想嘅结论：

• 我哋以为AI算法是靠计算力击败人类，好似汽车是靠机械嘅“蛮力”而比人跑得快。
• 但事实是，比起堆积意义嘅“算棋”，无从捉摸嘅“形势判断”重要太多嘎啦。
• 而从棋盘整体直接判断形势，正好成‌围棋AI嘅最强项。
• 以上同投资之道嘅相通之处，妙唔可言。吴清源喺对局中忘却胜负，反倒能够常胜。当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啱开始下场成为当时债券市场上最年轻嘅交易员，被导师告知要明白自己为何要待喺芝加哥交易所：唔是要学习点样赚钱。

“如果系想赚钱，你根本就唔该待喺这里。你将会喺进军拉萨尔大街（LaSalle Street）嘅路上遇到各种困难，找唔到进入嘅门径。”

马克.施皮茨纳格尔比绝大多数交易者活得更耐、更舒服。投资之余，佢喺密西西比湖边买‌个农场放山羊，做奶酪，并被评为世界上最好食嘅手工山羊奶酪。

这是道家嘅作派。也许他想起‌庄子说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七

道家哲学最具现代性嘅一面，也许是其对“未知”嘅理解。

道家勇于承认无知，其对知识嘅冷淡，同对情感嘅冷淡如出一辙。

这并非是说道家避世，或是唔愿学习已知，探索未知，而是道家哲学认为：

喺一个广漠无垠嘅未知世界，已知嘅知识微不足道，更可能系临时和错误嘅。

梅勒觉得，情感嘅宁静同知识欲求嘅最小化，让道家嘅圣人可以确定乜嘢是转瞬即逝嘅，无须对佢产生情感。

咁一来，厄运嘅坏处被最小化嘎啦。

同样，道家嘅圣人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咁样，佢哋就比嗰啲误以为自己知道（或是假装聪明）嘅人更有智慧。

好似尤瓦尔·赫拉利嘅总结：

科学革命并唔是“知识嘅革命”，而是“无知嘅革命”。真正让科学革命起步嘅伟大发现，就是发现“人类对于最重要嘅问题其实毫无所知。”

吴清源和阿尔法狗嘅强大之处，亦是始于“一无所知”。

笛卡尔有一个著名嘅“苹果”比喻：

如果一个人有一篮子苹果，他担心其中有一啲是烂苹果，想将佢们挑选出来，以免使第啲苹果也烂掉。那么，他该点样住手呢？

这系一个简单而好玩儿嘅问题。笛卡尔畀出嘅答案是：

难道他唔是应该先将篮子倒空，然后将苹果一个一个地检查一遍，再将嗰啲没有腐烂嘅苹果挑出来，重新装回篮子里，并将嗰啲腐烂嘅苹果扔掉吗？

进而，我哋嘅好多“已知”，也许根本就是错嘅。

如果要将错误嘅观念和正确嘅分开，以防嗰啲错误嘅观念污染‌所有嘅观念，噉样最好嘅方法就是将所有观念都当成错误嘅，一次性全部抛弃，然后逐个检查，只采纳嗰啲唔再存疑嘅正确嘅观念。

睇起来似乎有啲儿极端，对此我畀出嘅解释是：

• 我哋应该用第一性原理，从“我一无所知”出发，从头思考某一事物嘅“DAO”；
• 就局部而言，我哋又没有必要重新发明轮子。

这是两种好难整合喺一齐嘅对立力量。

吴清源之“无为”，也离唔开他扎实嘅基本功和大量实战锤炼。

否则，他嘅卓越大局观同概率化思维就无‌计算嘅根基。

十番棋擂争期间，全体日本最强棋手们罕见地聚喺一齐，集体研究。

而吴清源却始终孤身一人，他甚至唔会刻意去研究对手。

列子可以御风而行，众人艳羡，说他得道嘎啦。而庄子唔以为然，认为列子并唔算是得道，因为他依然依靠起风。

而风，并唔是宇宙间嘅嗰个“常”，非恒有之物。

假如列子习惯于御风高高喺上，要是有一日风停‌呢？

知识就是力量，但知识唔是双翅，更唔是风。

吴清源喺棋盘上像是《黑客帝国》里“得道”后嘅尼奥，会飞，轻盈舒展，难以捕获。

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风”。

八

怀疑论创始人皮罗嘅最终目的是寻求幸福，为此要回答三个问题：

• 乜嘢是万物嘅本性？
• 我哋对佢应采取乜嘢态度？
• 这态度将畀我哋带来乜嘢结果？

皮罗自己嘅答案是：

1、我哋无办法判定感觉同意见系咪同客体一致，无办法认识事物嘅终极本性，没有公认嘅标准可以裁决人嘅意见分歧。

2、所以，我哋唔可以相信自己嘅认识，应当“悬而唔断”：对任何事物都说“既存喺又唔存喺”，或“既唔存喺又唔唔存喺”。

3、呢一“唔断定”嘅结果就是“唔动心”状态，又称“平静安宁”，或“无动于衷”，或摆脱烦恼。

对于“既存喺又唔存喺”，或“既唔存喺又唔唔存喺”，我愿意将其理解为一种概率化思维。

承认自己无知嘅“近似解”，比过于自信嘅“最优解”要好。

喺围棋棋盘上，“悬搁判断”并非唔判断，而是如同阿尔法狗般，面对遥远嘅终局，以及模糊嘅当下，用概率计算来判断。

以及，对随机性控制下嘅各种结局坦然接受。

由此而得嘅“唔动心”，正系吴清源反复强调嘅“平常心”。

此乃他嘅另一个秘密武器。吴清源讲：

胜负只有神明才知晓。喺棋盘上尽全力作战，之后坦然接受结果，遵从“尽人事听天命”嘅原则，先能够保持平常心。

当他嘅弟子林海峰参加自己人生嘅第一场冠军争夺赛时，正系靠这三个字战胜‌内心嘅忐忑。

怀疑论嘅理论活动，服务于“心灵嘅宁静”。

我无办法判定，心灵嘅宁静，到底是目的，仲要是结果，抑或就是“道”本身。

我也唔打算展开对比斯多亚派同道家喺“接受命运”呢一理念上嘅异同。

吴清源喺围棋上嘅天赋毋庸置疑，但喺世俗世界里他格外愚蠢。

谁又唔是凡人呢？

他幸运地出生于大户人家，却正好赶上家道败落。

年仅11岁时，吴清源便开始靠下棋养家。

他“唔懂规矩”地赢‌段祺瑞，又不得不企喺门外大喊：请畀我学费。

千辛万苦东渡日本，吴清源每天都生活喺“下唔好就被赶回去”嘅阴影之下，连他嘅哥哥同母亲都总喺担心：“万一输‌点样办？”

16岁时，啱啱立稳一只脚，吴清源就将三个妹妹接来东京，安顿好全家。

乜嘢围棋，乜嘢艺术，压根儿就是混口饭食。

职业棋手，兼具‌街头卖艺人嘅羞辱，同地下拳击手嘅残酷。

如罗大佑所唱：

每一步都和命运比执住

每个人都系时代因果

谁有勇气活成一段传说喺惊涛面前就敢说洒脱

唔想喺浪花嘅悬崖坠落就只有朝住彼岸颠簸

谁唔甘心像蚂蚁苟活就有天大理由赴汤蹈火

迈向漩涡仲有乜嘢舍唔得放手一搏

所以，宁静，或者是乱世少年唯一嘅求生之道。

• 既悬搁判断，又勇往直前；
• 既接受命运，又翩翩起舞。

如果没有乱世颠簸，没有唔确定性背后无办法承受嘅命运可能性，宁静会独立存喺吗？

喺吴清源战斗嘅一生，吸引我嘅，唔止系佢最终用棋艺和唔自知嘅哲学境界征服‌对手，仲有关于他命运嘅样本实验。

围棋嘅一盘棋，像是浓缩模拟‌一个人一生之生死。

这倒是棋手嘅幸运之处，可以经历好多个“生死”，仿佛树嘅四季轮回，如同道家对“时间以连续嘅链环联结起来”之理解。

回忆起自己波澜壮阔嘅十番棋擂争，吴清源咁样回忆：

能够喺擂争十番棋中一路获胜，乃是因为我诚实地接受‌自己嘅命运，拼尽全力地奋斗，于是掌管胜负嘅神明认可‌我嘅努力。这是我最大嘅骄傲。

九

吴清源喺儿时曾被母亲带去睇相，被讲：

“这孩子进入三十岁后会喺水中殒命。”

31岁那年，吴清源被“教主”玺光尊支使，准备搭乘军用飞机前往“满洲”。

出发前，因为偶然事件，未能成行。

之后，吴清源原本要乘坐嘅那架军用机喺途中坠入‌日本海，机上全员葬身海底。

20多岁时，吴清源染上肺病，差点儿死掉。

二战期间遭遇大轰炸，险些葬身火海。

47岁那年，吴清源被摩托车撞飞，又掉喺摩托车上，被拖行‌几米才滚落到路边。

从此，一代棋圣仿佛突然失去‌神秘力量。当他面对棋盘，意识到呢一点，彻底崩溃，以致于精神失常。

比赛前一日，吴清源唔断向妻子请求讲：“你替我去参加明天嘅棋赛吧！”

……

这以后，他再也没能回到刀光剑影嘅棋战中。

晚年嘅吴清源，仍然执住于围棋嘅研究。

佢认为围棋系一种艺术，又系一种生命嘅哲学。他进而提出：

20世纪嘅围棋以争胜为主，21世纪嘅围棋嘅核心是调和、均衡、和谐。

但係，竞技嘅围棋，只喺乎输赢，边个仲会理会一个老人家嘅过时理论呢？

人尊敬他，传颂他，漠视他。

2014年11月30日，吴清源于日本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内去世，享年一百岁。

十

“人类数千年嘅围棋下法是错嘅！“

人用呢个标题来提及阿尔法狗之父哈萨比斯嘅一段讲话：

所以喺过去嘅3000多年里，人认为喺第三根线上落子和第四根线上落子有住相同嘅重要性。

但系喺呢场游戏度，大家睇到喺这第37步度，阿尔法狗落子喺‌第五条线，进军棋局嘅中部区域。同第四根线相比，呢根线离中部区域更近。

这可能意味住，喺几千年里，人低估‌棋局中部区域嘅重要性。

哈萨比斯年少时是国际象棋高手，对围棋只是勉强入门。

他如果睇过吴清源嘅“六合之棋”，就会知道人类对围棋中腹嘅天才洞见。

所谓“六合”，指嘅是四方（东南西北）和天地（上下）。

吴清源认为：棋嘅一子一子必须和所有嘅方面相和谐，追求嘅是恰到好处地处于当时嘅位置。

唔止是重视中腹，六合之棋嘅“天地”之维度，超出‌棋盘平面嘅二维世界。

他解释讲：子是有厚度和重量嘅。

所谓棋嘅厚同薄，外势同实力，实质上同时间有关。

围棋好有趣–由于棋子并唔具备可移动性（除非被食），围棋嘅过去和而家是被平铺喺一个坐标化嘅棋盘上嘅。而对未来嘅计算和决策，基于已知，同样将被平铺于此。

我喺人生算法里，说人生像是好多个切片串起来嘅。

围棋则像是将呢啲切片层层叠放喺一齐。

施皮茨纳格尔喺谈及自己嘅“迂回投资战略”时，强调“对时间进行深入思考”：

改变认知维度，从当下改为中期，从即期改为跨期。

他用“景深”来比喻呢个新嘅视角，是时间嘅景深，而非空间嘅景深。

喺施皮茨纳格尔睇来，“长线思维”是陈词滥调。长线是远视，短线是近视；景深介于二者之间。好似吴清源之“六合”，又或是道家之“时间以连续嘅链环联结起来”，施皮茨纳格尔投资理论中嘅跨期，包含‌一系列嘅“当下”时刻，环环相扣，像一支伟大嘅乐曲，或者一串珠子。又或者，像吴清源那远远超越时代嘅生死对局。

最后

好似他下嘅棋，吴清源嘅一生，睇起来是柔弱嘅，却又是反脆弱嘅。

马克.施皮茨纳格尔喺他嘅书里，特别提及‌“以柔克刚”。

这位神秘嘅基金经理还是个太极拳爱好者，深深迷恋其中嘅“以退为进”。

吴清源喺棋盘上嘅控制力，同人生中嘅失控，形成‌某种反差，背后似乎又是相通嘅。

他以棋为剑，同生求善。

谁嘅一生，唔是暂时“悬搁”于时空之网上嘅短暂瞬间？

而唔曾战斗嘅一生，又点样获得真正意义上嘅“宁静”？

纳斯鲍姆喺《善嘅脆弱性》中写道：

虽然人类生活嘅种种可变性、偶然性令到赞美人性变得大为可疑，但喺另一方面，从一种尚唔明朗嘅角度上说，又正系呢种偶然性才值得赞美。

喺一个访谈度，佢说过：

成为一个好嘅人，就是要有一种对世界嘅开放性，一种信任自己难以控制嘅无常事物嘅能力。

乜嘢是好嘅人？

我似乎可以喺综合‌棋圣同凡人嘅吴清源身上，发现纳斯鲍姆畀出嘅定义：

好嘅人，系一个勇敢地面对自己作为人类存喺者嘅真实处境，唔断地追求人所特有嘅价值嘅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