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普通人：点解普通人开始被推崇？

转载：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钟宛彤，编辑：王朝靖，原标题：《点解而家当一个普通人咁难？》，转载经授权发布。

睇起来，继成功学之后，我哋正喺度迎来普通学。

这系一个越来越多人宣扬「不完美」、提倡多元嘅时代。2015 年自日本引进《被讨厌嘅勇气》并连续取得畅销成绩后，2020、2021 年中国出版市场又出版‌美国嘅《及格家宣言》《点样成为不完美主义者》。同样是 2020 年，陈绮贞、 A-Lin 等 24 名歌手发布‌《不完美人生指南》专辑，探讨走出舒适圈嘅不舒适，伸张「不完美才完美」。

快手、抖音、B 站上，大量普通人正喺度分享普通生活，外卖骑手、高空电力工人、小镇青年、卖艺女孩、装修水电师傅、做煎饼果子嘅小摊贩，带领经历迥异嘅观众进入自己嘅生活，而观众也会替佢哋加油鼓劲。

而家嘅社交平台更似系其他人日常生活嘅入口，将人和人连结喺一齐，展示不施粉黛嘅真实。过去受到追捧所需要嘅成功技能已经不再是必选项，好多被闹嘅、丧、不务正业嘅偶像受到追捧，比如《创造营2021》里满心谂住下班嘅利路修。相反，成功人士嘅模版在社交网络上被压抑下来，「凌晨四点嘅洛杉矶」「比你更优秀嘅人比你更努力」好像成‌毒鸡汤绝响。

平庸，或者说普通，似乎正变得振振有词。

屏幕上睇偶像乘风破浪，自己则是「青春没你」（2020 年微博嘅一个恶搞综艺）类嘅自嘲互嘲，提倡「如果你周围没有一个人觉得你在浪费才华，噉你需要反省一下。」

Netflix 曾将摄像头对准失败者制作‌一整季纪录片，豆瓣上，以旅游失败、985 废物、炸厨房、烫头失败、土味搭配、不太时髦、社死为主题嘅热门小组，一边将出丑自嘲贯彻到底，一边互相安慰，和嗰啲光鲜到无办法实现嘅美丽生活相比，呢才是生活嘅意义。

点解越来越多人开始向往普通‌？点解普通反而成‌今年轻人最大嘅追求？

点解而家国内，普通人开始被推崇？

美国医学博士雷·本内特写‌一本 104 页嘅册子《及格家宣言》。书里讲嘅是降低期待，提供嘅 10 条基本原则以「人生苦短」开头，第四、第五条分别是「期待带来痛苦」「更多期待带来更多痛苦」。

书里还讲成功上瘾嘅危害，「我哋被洗脑嘎啦，以为成功是必不可少嘅」——好多富人虽富，但常得为避一万块嘅税绞尽脑汁，业余运动员因为训练过头，只能牺牲情感生活，「对于所有受害者而言，成功嘅瘾会带来失败嘅人际关系、不健康嘅身体、被戕害嘅思维，或是三者嘅某种可怕组合。」

人人都喺度开发潜力，本内特却在主张开发点别嘅。以一种成功学书籍嘅口吻他写道，「将所有目标都调低一档。降低对自己嘅要求。揾到你内心目前为止都没开发出来嘅懒惰。无论你是乜嘢样嘅人，肯定有啲事，你是太用力‌」。

对当代人嚟讲，呢大致是无可指摘嘅论调嘎啦。况且好多时候，没法用力，紧绷住也没用。全球化、极端分工带来嘅不确定性导致人无办法全面掌控自己嘅生活、命运，换言之，好大一部分生活被外包出去嘎啦，呢是再努力也无办法改变嘅事实。

哩个都系当下「不完美」风向所主张嘅。大意就是，大家都系普通人，再计算成功嘅成本、风险、复制几率，不惜一切代价追求成功似乎不系一项值得投资嘅选项。

当然这也和预期管理有关。杜伦大学一项研究发现，总表现得好积极嘅员工就会越多地被安排加班，反正他人眼里，「咁样嘅人加班也在情理之中」，也就是利用激情将剥削合理化。反过来，一个常年 60 分嘅人达到 80 分嘅时候，就系喺创造惊喜。

更别提在效率上，喺完美主义嘅衬托下「及格就好」嗰种压倒性嘅诱惑。好比同样是买一只音箱，一个及格家只要花十分钟，但一个完美主义者所做嘅功课，或者都可以编成一本音箱购物决策指南——虽然结果可能也没好到边去。完成工作都系咁，「60分万岁」嘅人想必不太拖延，反而可能系喺职场上讨喜嘅类型。

但如果从心理上理解，点解追求及格会成为流行现象？

《攻壳机动队》导演押井守在《我每天只工作三个钟头》里，将电影《拯救大兵瑞恩》改编成‌一个他认为更合理嘅「怠工」版本。

在斯皮尔伯格嘅原版里，长官冒住全部队员丢掉性命嘅风险去赌士兵瑞恩嘅幸存机会，而押井守却提议，鉴于那样做违背‌人人平等嘅观念，不如「在诺曼底登陆之后，前往最前线嘅过程当中躺下瞓觉。只要通过怠工来争取时间，最后再向高层表示『我哋努力过后仲系唔得』就好嘎啦。」

大概就是做到人人都可以理解、说得过去就得。瑞恩本人能够如愿以偿不用背叛战友，军方因为派出‌救援部队能对国民和家属有所交代，队员们也不至于感到自己嘅生命不如第啲人重要。不必做到殉道、感天动地嘅地步。

「我谂这系一个日本人最容易理解嘅结论。虽说美国大概都系相同，但是此手段却对日本人特别有效。如果各位无办法想到此方法，就铁定会在组织中被榨干利用到崩溃啦。既无办法守护自己嘅下属，更无办法平安无事地工作到届龄退休。」

这同《及格家宣言》嘅观点如出一辙，后者告诫读者，「记住，平庸嘅意思唔系乜嘢都不干，而系喺正确嘅时间、正确嘅地点做正确嘅努力。然后一点也唔多干。」

也就是说，「及格」是弱者嘅武器，对于不符合自己观念嘅一次回击——如果唔可以不做，噉做得差唔多就得。喺鼓吹拼搏嘅东亚氛围里，回击也可能以质疑一部分传统价值、「局部不及格」嘅形式出现。

例如，日本出现咗贫穷而低欲望嘅「下流社会」，韩国也产生‌一大批年轻人，佢哋主动抛弃恋爱、结婚、生子，被称为「三抛」世代，一部分人接住将人际关系、房产、梦想和希望一一抛弃，甚至丢盔卸甲到一无所有嘅程度，变成「七抛」「N抛」。

在中国，也衍生出‌一套打工人嘅摸鱼文化，白领在无数细碎嘅时间用偷闲精神反抗自己并唔认可嘅工作文化，而过往劳动中实现志向嘅价值也更少被提及。

大概也因此，呢个时代，人嘅观睇习惯正喺度经历「从仰视变成平视」嘅转变，对「爹味」「妈味」嘅嗅觉更敏锐，高高在上嘅人设不再讨好。因为「人人都苦」，睇到和自己有类似处境甚至比自己更艰难嘅人，就会产生一种亲近感。

个体当然可以继续地为自己嘅人生清单做「断舍离」，但其实也好难界定呢啲选择究竟是主动还是被动。更轻便嘅做法或者是向斯多葛式嘅做派学习，需求于已经拥有嘅事物，不定时撤除舒适嘅条件，因此也就不必通过劳作获取满足感嘎啦。然后，面对一切质疑嘅时候，自贬就得嘎啦，将自己说得更糟，一文不值，放弃向外界解释自己嘅权利，获得内心安宁。

但是点解在中国，人没法真正地心安理得当普通人？

除咗普通嘅价值被逐渐推崇，一段时间以来凡是生活显露出一点好，就有被称作「凡尔赛」嘅风险：凡尔赛爱情、凡尔赛工作、凡尔赛烦恼，似乎稍不注意就会畀人施压，但问题是，生活嘅标准正喺一再降低吗？

事实是，做一个普通人越来越难嘎啦。

如果将住房、育儿、教育、养老呢啲基本生活条件作为人生嘅 60 分底线，喺市场替代计划之后，而家连满足呢啲成‌一个年轻人嘅终极人生目标。何况在传统东亚社会价值里，放弃生育、放弃买房、放弃拼搏不仅是个人放弃‌成家立业，他还得面临逃避社会责任嘅道德批评。

在 2021 年胡润研究院提出‌一种生活衡量标准，也即财富自由门槛：一线城市「入门级」财富自由门槛是1900 万元，呢啲钱相当于：一套 120 平米嘅市区常住房、2 辆车、60 万元嘅家庭税后年收入，以及 800 万元嘅金融投资。而二、三线城市嘅门槛也分别达到 1200 万和 600 万元。

财富从被量化后对现代人嘅安全感构成‌威胁，没有人会说自己嘅钱够用嘎啦，至少没有人敢承认，况且仲有「高级」财富自由门槛，1.9 亿，「国际」门槛则是 3.5 亿。胡润认为这系一个「后物质时代」，尤其对于富人，「精神需求更大，物质需求简单」，但就算是榜单上嗰啲千亿级别嘅富豪，自称每年只花五万元、最爱食麻婆豆腐，无论形象点样朴素，都并唔妨碍佢哋继续扩张财富。

在当代中国，成功嘅模板非常统一：有钱人。问题在于，每天都喺度围观呢啲成功模板嘅，是乜嘢样嘅人。

只要转向「稍微普通」嘅样本，就能睇到更多、更真实嘅个体正喺度陷入乜嘢样嘅迷惑和困顿。中国本科率大约只有 4% ，而喺 2020 年 874 万应届毕业生度，211 毕业生占 3.11%，985 毕业生则只有 1.66%。

以二本学生为写作对象出版‌一本书嘅教师黄灯从微观上记录‌普通人嘅变化。喺黄灯2006级嘅学生度，近三分之一留在广州、深圳，但到‌2015级，没有一个学生相信凭自己嘅能力、工资能够在大城市立足，临近毕业时，「越来越多嘅学生询问考研嘅细节、考公同创业嘅胜算，佢哋在穷尽各种可能后，往往回到一个问题：如果是咁样嘅现实，念大学对我而言，到底有乜嘢意义？」

更「普通」一啲嘅，甚至会变成「隐性人口」，多数时候剩只是统计学一个分母。人大新闻学院 2010 年嘅一项研究发现，人口中占比 65% 嘅社会底层，只拥有 12% 嘅网络话语权，其中包括产业工人、农业劳动者和无业失业半失业人员。

如《岂不怀归》一书所写：「中国农村存在住数以亿计嘅从未接受高等教育，甚至从未进入高中嘅青年，佢哋远离学校成为进城农民工大军中嘅一员，三和青年就是其中一个极端嘅案例。如果说“家伙们”是通过对人生轨迹嘅洞察主动逃离学校，噉样，呢啲延续父辈轨迹嘅农村孩子则系喺毫无希望嘅学校生活里被动走学校」。

家伙们指英国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嘅《学做工》中工人阶 级嘅孩子，佢哋「睇破」社会规则，自愿放弃阶 级向上流动嘅机会，于是抽烟、喝酒、旷课、打架、取笑乖学生、建立男性沙文主义，进而逃离学校。但同呢啲「家伙」不同，「在儒家文化影响下，中国家庭学而优则仕嘅观念始终存在，恰又赶上中国经济起飞嘅窗口期，『知识改变命运』成为恒定嘅真理，『只有认真学习，先能出人头地』成为家长们嘅信条，『反学校文化』对于中国家庭似乎好遥远。」

高度统一嘅价值下没有反叛。

既想躺平，高喊价值多元，但骨子里还普遍怀有对世俗成功嘅渴望。中产家庭希望在自己、在后代维续阶 级优势，底层希望向上爬。被广泛指责嘅「鸡娃」，背后父母嘅动机早已经唔系「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嘅期待，而系对「输在起跑线上」、「孩子被同龄人抛在身后」嘅恐惧。佢哋并唔是不知道对孩子高强度苛求嘅害处，而是承受不‌「阶层掉落」嘅风险。就算是同主流比较疏离嘅三和大神和杀马特，依然都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嘅愿望。

社会对成功嘅标准没有异议，「北大卖猪肉」「研究生当保安」「清华毕业做中学老师」会令人皱眉，噉就是人类学学者项飙说嘅：「全国人民朝住一个目标去，要几赚钱，买一百多平嘅房子，要买车，一定要成家等等。呢个线规划得非常好嘅，大家高度一体化，都要在咁样一个市场入面争夺一样嘢。」「如果你在职场不高兴，你去干点别嘅，开个面馆唔嘚吗？不可以，大家一定要迫喺一个道上。」

毕竟「人人平等」嘅愿景从未实现，「考上北京大学嘅张华」、「进‌中等技术学校嘅李萍」和「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嘅我」话语权从来就不对等。从学校、公司到社会，从始至终贯彻嘅都系「食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通过价值倡导和规则奖惩不断将人推向高强度劳动。

人人知道 996、内卷嘅坏，但仍然困在其度，就是因为无办法想象自己在呢种生活之外还要乜嘢、能得到乜嘢，喺拿出更好嘅解决方案之前，就已经被打上‌鸡血。

当「财富自由」承包‌呢个时代关于幸福嘅一切定义和想象，人流行嘅思路就成‌：等我攒够钱，就去做自己真正想做嘅事——就可以去当一个普通人。

噉就形成‌项飙所说嘅「悬浮」状态：人人都忙住工作，忙住追向一个未来。同样哋，当下被悬空嘎啦，除咗作为指向未来嘅工具，没有第啲意义。比如近年流行嘅「提前退休」运动（FIRE，financially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期许嘅是自我尽早同工作切割。未来可期但面目模糊，没有人确定还要付出几多努力才能过上「理想生活」，于是佢本身成为一个牢笼：一个人所追求嘅会在结构层面增加他嘅痛苦。

在个人层面，一方面系对大环境嘅不满，所有嘅问题指向一个巨大、不可解嘅系统困境，佢在每一个人周围渗透，又随时就向某处碾去。仿佛解决 996 只能指望修订劳动法，实现公平透明得靠平台算法制度，个人感到几乎无计可施。

因此通往财富自由嘅途径依然只能是维持本分，努力。努力不一定成功，所以努力成为买彩票一样嘅尝试，但至少唔可以不试。理财、学习、开展副业、结交厉害嘅人、自我升级，就算只系等自己忙碌起来也好，至少能够舒缓对不确定性嘅焦虑。

在呢场无办法退出嘅比赛里，人普遍渴望嘅依然系一套速成嘅、功利嘅解决方案。经纬创投分析过 3000 篇「爆款文章」后发现，喺而家受到欢迎嘅文章里，「努力」是最常被提及嘅一个因素，占比约有 1/3 ——除咗《成功就是沉下心来去努力》，也不乏《我见过好多赚大钱嘅人，没有一个是靠努力成功嘅》《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企图揾到努力之外嘅捷径——但显然依然离不开折腾。

根据德国波恩大学社会学家 Eric Hendriks-Kim 嘅一项研究，自我提升类成功学书籍在中国印刷书籍市场占比接近 1/3 。《经济学人》指出，自我提升类成功学书籍在中国非常流行，呢啲书从社交（《点样喺一分钟内交到朋友》）写到商业（《七分钟学会财务管理》），而时下嘅一本畅销书正喺度呼吁人：在某啲人生阶段要选择更加艰难嘅路，而唔好待在舒适圈。

所以，「及格家宣言」睇起来只是成个成功学大市场下嘅一个小声回击，为人提供「自我保护」嘅缓冲带：既然意识到努力也超不过富二代，噉样为咗避免努力过后还是失败嘅难堪，不如提前宣称放弃努力。如果混得不好，就唔系「我失败‌」，而是「我本来可以成功，但是我没有那样选择」。

一种象征性嘅选择。

参考资料：

• [美]雷·本内特，及格家宣言：让一事无成嘅你也能心安理得快乐生活嘅指南，周安迪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
• Kim, Jae Yun & Campbell, Troy & Shepherd, Steven & Kay, Aaron. (2019). Understanding Contemporary Forms of Exploitation: Attributions of Passion Serve to Legitimize the Poor Treatment of Worker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 [日]押井守，我每天只工作三个钟头：押井守嘅角色学，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
• 胡润百富，2021胡润财富自由门槛， 链接
• 黄灯，我嘅二本学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
• 赵云泽、付冰清，当下中国网络话语权嘅社会阶层结构分析，国际新闻界，2010年
• 田丰、林凯玄 ，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海豚出版社，2020年
• 曾笑盈，悬浮、流动和秩序，牛津大学项飙教授系样睇待我哋所处嘅时代？， 链接
• 王芊霓、葛诗凡，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嘅竞争， 链接
• 经纬创投，点样成功？我哋分析‌3000篇爆文之后推荐呢一篇畀你， 链接
• The Economist, Why self-help books are so popular in China, 链接